卡格兰公主的秘密

英格博格·巴赫曼 著

王韵沁 译

从前有一位来自查格勒或查格兰的公主,她的家族后来也叫卡格兰。因为那在沼泽屠龙、使克拉根福得以在怪物死后兴起的圣乔治,也活跃在多瑙河对岸的老马奇费尔德村,所以在洪泛区附近有一座纪念他的教堂。

公主非常年轻,非常美貌,她骑一匹黑色的骏马跑在所有人前面。她的随从们商讨后恳请公主返回原处,因为他们进入的多瑙河畔的这片陆地非常危险,那时这里还没有边界,后来才有了雷蒂亚、马科曼尼、诺里库姆、默西亚、达契亚、伊利里亚和潘诺尼亚,这里也还没有内、外莱塔尼亚,因为大迁徙还在进行中。有一天,匈牙利的轻骑兵骑马冲出了平原,冲出幅员辽阔但尚未开发的匈牙利。他们骑着和公主的黑马一样快的亚洲野马越过这片土地,所有人都很害怕。

公主失去了她的地位,她几度被俘虏,因为她不参与战斗,然而,她也不想就这样嫁给匈牙利的老国王或者阿瓦尔的老国王。他们把她当作战利品,由无数红色和蓝色的骑兵看守。由于公主是一位真正的公主,她宁愿死也不要成为一位老国王的新娘,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她必须鼓起勇气,因为她的囚禁者准备带她去匈牙利国王甚至阿瓦尔国王的城堡。她想过逃跑,希望她的看守在黎明前睡着,但希望逐渐渺茫。他们也夺走了她的黑马,她不知道如何逃出这个营房回到她青山上的家。她在帐篷里难以入眠。

夜渐深,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,不说话而是在唱、低语,然后渐弱下去,但慢慢地它不再为异邦人唱,而是用一种让她着迷的语言,只为她唱,即便她完全听不懂。但她知道这个声音是只为她一个人而唱的。它在呼唤她。公主不需要明白那些词的舍义。她着了魔一样地起身,打开帐篷走入一望无际的东方黑夜,她看到的第一颗星星掉到了地上。那个穿破夜晚的声音答应她实现一个愿望,于是她全心全意地许愿。突然,她看到面前出现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异邦男子,他不属于那些红蓝骑兵,他在夜里掩住自己的脸。尽管看不到,但她知道是他在哀叹她的不幸,并用她未曾听过的声音为她歌唱,那声音充满希望,现在他前来解放她。他牵着她的黑马,她微微抖动嘴唇问:你是谁?你叫什么名字,我的救主?我该怎么答谢你?他把两根手指放到嘴边,她想应当是叫她安静,他做了一个手势让她跟上,然后把黑色的大衣披在她身上,这样就没有人能看见他们。夜里,他们比黑色更黑,他领着她和她的马,马不嘶呜,安静地踏着蹄子,他们穿过营房,到了一片干草地。他美妙的歌声还在她耳边回荡,公主沉醉在这声音中,她想再次听到它。她想要他与自己一同前往上游,但他没有作答,把缰绳递给了公主。她仍在极危险的地带,他示意她往前骑。她爱上他了,尽管她甚至没有看见他的脸,他一直掩着,但她照他说的做,她必须对他言听计从。她骑上黑马,无言地望着他,想用他的和她自己的语言说告别的话。她用双眼说了。随后他转身消失在黑夜里。

马开始往河的方向跑,潮湿的空气引着它去。公主这辈子第一次哭了,之后迁徙的人们在河上发现许多珍珠,他们将珍珠献给了他们的第一任国王,之后它们和其他最古老的宝石一同镶进伊什特万圣冠,人们今天仍可以看到。

抵达旷野后,她不分昼夜地向上游骑去,直到来到一个河水被无数支流分割向四面散去的地方,旷野变成了绵延的泥沼,上面布满低矮的柳树丛。水位依然正常,所以树丛在平原不止息的风里俯身沙沙作响,它们终身残疾,再也无法抬起身。它们像草一样缓缓摇晃,公主失去了方向。就好像一切都开始旋转,柳枝,青草:平原是活的,而这里只有她一个人。多瑙河的大水摆脱了不可移动的河岸的束缚,如释重负,它自由地走在河道错综的迷宫之中,河水像一条条宽阔的大道呼啸着穿过诸岛屿。公主认真地听泛沫的急流、涡旋和涡流,她意识到水正撕裂沙滩,吞没整片河岸和柳丛。岛屿下沉又重新堆起,每天变换着大小形状,平地因而继续存活,直到涨潮时,柳树和岛屿不留痕迹地消失在涨起的大水中。天上可以看到一缕烟,但看不到青山上公主的故土。她不知道她在哪儿,不知道杰温高地,那些还没有被命名的喀尔巴阡山脉支脉,她也看不见马尔希河偷偷潜入多瑙河,更不知道有一天在这片水上会出现国界,出现两个有自己名字的国家之间的分界线。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国家,没有国界。

她的马跑不动了,这时她在一片石滩上下马,看着潮水越来越凶,她感到害怕,这预示着一场洪水。她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这个只有柳树、风和大水的世界的路,她牵着马缓缓前行,为这个她正踏入的凄凉而魔幻的孤独王国着迷。她开始寻找适合晚上过夜的地方,太阳下山,而河流,那巨大的流动的生命体,放大它的声音与音调,它的拍掌声,它从河岸的岩石间迸出的大笑,在一个寂静弯道处微弱而甜蜜的耳语,它嘶嘶的沸腾,以及这一切水面的声音之下河床中均匀的轰呜。夜晚,成群的灰色乌鸦飞来,鸬鹚在河岸列队,鹤鸟矗立在水中捕鱼,各种各样的湿地水鸟盘旋在夜空,空气里回荡着它们尖声的呼喊。

在公主还是孩子的时候,她曾听说过多瑙河畔这片极端严酷的土地,听说过那些神奇岛屿,人们在那里被饿死,产生幻觉并在毁灭所带来的愤怒中享受最大的狂喜。她感到那岛屿在随她移动,而她怕的不是咆哮的大水,相反,是那些柳树让她痛苦、生畏,有一种她无法言喻的不安。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某种威胁,重重地压在了公主心上。她到了世界的尽头。公主在筋疲力尽的黑马前蹲下,马发出一声悲鸣,因为它也感到没法走出这里,它用垂死的眼神请求公主原谅自己无法带她穿越这片水域。公主在马身旁的一片洼地躺下,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,柳树发出更多低语,它们嘶嘶地响,它们大笑,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叫、呻吟、叹息。没有士兵在追赶她了,但她被一个奇怪的军团包围,无数叶子在丛生的柳树梢头颤动,她在通往冥界的河边,她睁大了双眼,一大群黑影在向她靠近,她把头埋进双臂,这样就听不到骇人的风,然后又突然站起来,她听到了一些摩擦、敲打的声音。她无法前进或后退,只能勉强在河水与压倒一切的柳树之间做出选择,但在这最荒凉的黑暗之中,一道光出现在她眼前,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人,只是一道幽灵之光,她向前返步,死一样地害怕,却为它吸引、着迷。

那不是光,是一朵并非来自大地却在盛怒的夜晚开放的花,比红色更红。她向那朵花伸出手指而立刻感到了另一只手的触碰。风与柳树安静下去,月亮在多瑙河平静的水面上升起,一道白色、奇异的光,她认出了眼前这个穿黑色大衣的异邦男子,他握住她的手,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放在嘴前,这样她就不会再问他的名字。他用黑色、温暖的双眼对她微笑。他比先前吞没她的黑色更黑,她躺在他的怀里,沉入沙砾,他把那朵花放在她胸前,仿佛她死了,而后用大衣盖住她和花儿。

当这个异邦男子将公主从她死般的睡眠中唤醒时,太阳已高挂空中。他平息了自然,那真正不朽的自然。公主与异邦男子开始像昔日一样交谈,当一个人说话时,另一个微笑。他们互诉光明与黑暗之语。大水退潮,而在太阳落山之前,公主听到她的黑马站了起来,喷着响鼻,小跑穿过了树丛。她从心底感到害怕,说:我必须继续走,必须沿河而上,和我走吧,再也不要离开我!

而异邦男子摇了摇头,公主问:你一定要回到你的族人中去吗?

异邦男子笑了:我的族人比世上所有人都老,他们四散在风里。

那就同我走吧!公主痛苦而急躁地大喊,可是异邦男子说:耐心,耐心一些,因为你知道的,你知道。公主在黑夜获得了第二次会面的机会,她因此流泪,说:我知道我们会再见面的。

在哪里?异邦男子笑着问,什么时候?因为真实的只有无尽的旅程。

公主看到那凋零、枯萎的花被留在地面,她闭上双眼,在梦的门槛上说:让我看见!

慢慢地,她开始描述:那会是在河流的更上游,再一次,会有一场大迁徙,那会是另一个世纪,让我猜一猜?会是在二十个世纪之后,你会像众人一样诉说着:恋人······

什么是世纪?异邦男子问。

公主抓起一把沙,随后让它们快速地流过指尖,她说:二十个世纪就像这样,然后你将会来亲吻我。

那会很快,异邦男子说,继续讲!

那会是一座城市,在那座城里会有一条街道,公主继续说,我们会玩牌,我会失去我的眼睛,镜中将是星期天。

什么城市什么街?异邦男子关切地问。

公主发出惊叹,说:我们很快会看到,现在我只知道词句,但当你用荆棘戳入我的心,我们便会看到,我们会站在一扇窗前,让我说完!那里满是鲜花,一朵花是一个世纪,有超过二十朵的花,我们就会知道我们在正确的地点,每一朵花都和这朵花相似!

公主跳上她的黑马,她无法再承受这些乌云,因为异邦男子正在密谋他与她的第一场死亡。他分别时什么都没说,她朝着远方渐渐显现的她青山上的故土骑去。她在一片可怖的寂静中骑行,因为他已把第一根荆棘戳入她的心,公主在城堡的庭院,在她忠实的随从间掉下了马,流血不止。但她只是微笑,在高烧中含糊不清地重复着:我知道的,我知道!

P266 

我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西伯利亚犹太人的大衣。仲冬时节,越来越多的雪落在我们身上,我的书架在雪里倒塌,雪慢慢地埋葬它们,我们等待被运走,书架上的照片变得湿润了,那是所有我爱过的人的照片,我擦拭雪,晃动照片,但雪不停地落下,我的手指已经冻僵了,我不得不任雪掩埋了照片。父亲正看着我做最后的尝试,我因此感到绝望,他不属于我们,我不想要他看见我的努力,不想要他猜测照片里是谁。父亲也想穿件大衣,但他太胖了,他忘记了照片,他与人交谈,脱了外套去找另一件,幸运的是,这里没有更多大衣了。他看见我和别人走了,我想再和他说一句话,让他明白他不属于我们,他没有这个权利。我说:我没有时间了,我的时间不够了。现在来不及了。在我周围,有人指责我没有团结意识,“团结”,多么奇怪的单词!我不在乎。我应该在什么地方签名,但签名的是我的父亲,他总是“团结”,而我甚至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很快,我对他说:再见了,我没有时间了,我不团结。我要去找人!我不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,在这片人群中,一个来自佩奇的人,在这片可怕的混乱中。而且,我仅剩的时间也快过去了,我担心他在我之前已经被运走了,即便我只能对他谈这些,只能对他一个人谈,直到第七代,但我不能保证,因为我不会有任何后代。

许多的营房,我在最后一间房中找到他,他在那里疲惫地等我。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,一束头巾百合立在他身旁,他躺在地上,穿着他那件比黑色更黑的恒星大衣,几千年前我就看他穿过。他困倦地坐起来,老了几岁,那么疲惫不堪。他用他的第一声说:啊,终于,终于,你来了!我倒下,大笑,大哭,亲吻他,真的是你,只要你在这里,终于,终于!那里还有一个孩子,我只看见一个,尽管我似乎觉得应该有两个,那个孩子躺在墙角。另一个角落,温和、耐心地躺着一个女人,他孩子的母亲,她对我们在被运送前如此躺在一起并不介意。突然间,命令下达:起来!我们都站起来,动身,小孩已经在载重车上了,我们必须快一些,这样才能一起走,我只是得找到我们的保护伞,我全部找到了,他的,温柔的女人的,孩子的,我的,但我的伞不是我的,是曾经谁落在维也纳的,我很沮丧,因为我一直想把它还回去,但我现在没有时间这样做了。一顶死了的降落伞。太晚了,我必须拿上它,这样才能到匈牙利,因为我又一次找到了我的初恋,下雨,倾盆大雨浇在我们所有人身上,尤其是那个孩子,他这么开朗又沉着。又开始了,我的呼吸过于急促,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,但我的爱人说:保持冷静,你要像我们一样冷静!月亮随时都会升起。只是我依旧无比害怕,因为这一切又来了,我疯了,他说:冷静,想想城市公园,想想那树叶,想想维也纳的花园,我们的树,泡桐树正开着花儿。我立刻平静下来,因为我们经历过同样的事,我看见他指了指他的头,我知道他们对他的头做了什么。

卡车穿过了河,是多瑙河,然后是另一条河,我试着保持全部的冷静,因为我们是在多瑙河的沼泽里第一次相遇,我说我没事,但随即我的嘴张开却没有尖叫,因为我发不出声音。他对我说,别再忘了,是:Facile!(法语:容易)但我弄错了,我无声地大喊:Facit!(拉丁语:他做)在河里,深河里。我可以对您说几句话吗,女士?一位先生问道,我有事想告诉您。我问:谁?您要告诉谁?他说:我只带话给卡格兰公主。我打断他:不许,永远不许说这个名字。不要告诉我任何事!但他拿出一片干枯的树叶,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。我的人生结束了,在运送的途中,他溺死在河里,他是我的生命。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。

【注释】

  • P266原文未换行。

  • 黑色大衣是策兰最显眼的外在标志之一。

  • 最后一段中描述的应是策兰诗歌的意大利语译者莫舍·卡恩(Moshe Kahn)给巴赫曼带来策兰死讯的场景。树叶是策兰诗歌的核心意象,也是两人在维也纳相恋时策兰赠给巴赫曼的礼物。

  • 1970年4月深夜,保罗·策兰于巴黎塞纳河投水自尽。

  • 1973年,英格博格·巴赫曼死于罗马一场因烟蒂引发的火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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